温故2008，那些被忽略的细节

　　北京奥运会前脚踝反应就很大，比赛中孙海平带了三份速效救心丸守在终点

　　晨报记者 黄嫣

　　如今，再把日历翻回到2008年，就好像是在回顾一场“浩劫”。

　　“浩劫”这个词用在刘翔身上并不为过。四年的时间，他尝尽了人世间极端的冷暖，个中感受，无法与人说明。

　　奥运太过沉重，但责任深重的刘翔没有逃避的权利。四年之前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一个结，他努力在翻篇，但却抵不过舆论的压力，如今回头看去，血淋淋的伤依然触目惊心。

　　征兆早已显现

　　北京奥运会开幕前几天，刘翔登上了《时代》杂志的封面。封面上，他穿着中国队的队服，一派朝气蓬勃的样子。与此同时，美国另一本主流杂志《新闻周刊》，也把刘翔请上了封面……

　　这几乎是当时所有媒体的风向标。全世界都好奇，奥运历史上从未有一个人承载过13亿人的梦想，而年轻的刘翔将会以怎样的一个成绩来面对这样的压力。

　　刘翔的父亲刘学根说，2004年之后发生的事情就像是一辆脱轨的火车，完全不受控制。“雅典奥运会结束不久，他曾摆了8桌答谢宴感谢街坊和亲朋好友，可谁曾想，几乎每个人都带了一位朋友，有他们的领导也有他们的亲戚，结果8桌变成了14桌，挤得连过道都没有，大家只能前胸贴后背地吃饭。”

　　为了做好接待，刘翔一天就扒拉了两口小馄饨。“活动持续到了深夜，合影留念，聊天感谢，拉拉扯扯后回家才发现，衣服的一个袖子已经给扯破了。当时的想法很简单，只要大家开心，我就开心。”刘学根说，“其实现在想想，我还是对不起孩子。”

　　被人情困住的刘学根很快就反应过来，但随后发生的，已经不再是多开几桌就能解决的——刘翔的商业活动愈加增多，原本开朗的人却日渐沉默。

　　一天晚上，忍无可忍的刘学根把关在房间里的刘翔拉出了门，指着他大骂，“我宁愿不要奥运金牌！也不要你现在这样一个儿子！”

　　面对父亲，刘翔那天突然情绪失控般哭了出来。这是儿子长大后的第一次，吓得老刘也手足无措。他知道，孩子的空虚期出现了，“夺得奥运冠军对于一位年轻人而言相当于人生的巅峰，未来在他面前已经是一片空白，但巨大的荣誉却硬是在这样一个时刻把他塞满了。”

　　就是在这样一个状态下，2008年如约而至。一切就像是一个脓疱，终于在一个最最不恰当的时机破裂，差不多摧毁了一个年轻人最好的四年。

　　决赛门票被炒到面值的20倍

　　2008年6月，也就是在北京奥运会开幕前的两个月，奥运会田径门票开始陆续发售。很快，在互联网上，8月21日的门票被不约而同地标注上“刘翔决赛”的字样，在黑市，这张门票已被炒到了面值的20倍以上。

　　在赞助商方面，追逐刘翔的商家名单更是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长度，其中每一个都是大品牌。在那个时候，无论是“黄牛”还是赞助商，都理所当然地认为，8月21日将是他们爆炸性丰收的一天。

　　其实在当年的春天，孙海平曾在一个公开场合中提及过刘翔的脚踝问题。但奇怪的是，这个重要的细节当时并没有多少人注意——那一段时间，刘翔被神化了，即使他有伤势，很多人也认为，这不过是一些可以忽略不计的小毛病。对比刘翔那么多年所创造的“奇迹”，这个小小的“波折”完全不值一提。

　　孙海平曾经说过，他希望能以一己之力为刘翔包办10个栏架之外的所有问题，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当然地期待，刘翔能在一个相对真空的环境里练习。但这个善意的、带有强烈理想主义的愿望，至今都未曾实现。

　　北京奥运会之前，孙海平就陷入了这样一个煎熬，刘翔说脚不痛了，他就会欣喜若狂，但如果刘翔说反应很大，他就会犹如跌入冰窖里，整宿整宿睡不好觉。

　　刘学根也同样如此，他说那个时候刘翔还会去老房子海棠苑那里理发。走过小区，每个邻居都会过来拍拍肩膀对他说，“加油啊，2008看你的了！”“一旦这样，儿子回家就会沉默，压力的累积就是一种负担，他知道每个人都为他好，但这种好，让他透不过气来。”刘学根说。

　　虽然，2008年之前刘翔已经无数次证明了自己，但北京依然是一个与众不同的跑道，虽然那里依然是110米，10个栏，用时差不多13秒，跨出大约51步，但那条跑道却包含了13亿人的重托，好像只有夺冠，才是对于人生的一次完满交待，至于是不是必须，则是人们强加给刘翔的。

　　退赛后在通道掩面而泣

　　2008年8月18日，这是一个平静而又平常的工作日。就在前一天，中国代表团刚刚超越了上一届的金牌总数，并且日进8金。而美国运动员菲尔普斯也在同一天完成了8金的神话。

　　两个奥运历史上重要的纪录被同时刷新，似乎预示着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，刘翔的比赛将是锦上添花。

　　正是带着这种热情，当天上午11点多，鸟巢已经坐满了观众，虽然当天的气温超过了38℃，但艳阳之下，每个人依然激情亢奋，准备迎接又一个高潮的来临。

　　刘翔出场前，110米栏跑道上几乎是波澜不惊，罗伯斯轻松出线。尽管另一位劲敌特拉梅尔因伤势复发无缘晋级，但这对于热切期待刘翔的观众而言，实在是个不值一提的插曲。

　　11点30分，刘翔走进了赛场，他的脸色不太好看，通过大屏幕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皱眉的表情。但这一切谁都没有在意，就算有，也不会朝不好的方面想。

　　除了刘翔和孙海平外，此时此刻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不过是紧张的决赛之前，一个必须的过程。没有人知道，此时怀着沉重心事的孙海平，带了三份速效救心丸守候在终点，等候一个他绝不想看到的结局。

　　11点35分，刘翔站在了属于他的二号跑道上，他尝试性地跨过了三个栏，然后突然表情痛苦地倒地不起。

　　11点38分，预赛第六组发令枪响，已经无法忍受疼痛的刘翔往前冲了几步后，瘸着腿停下了脚步，然后，他撕下了腿上的号码布，在全场一片哗然中，一个人走回了休息区。此时此刻，站在终点的孙海平，心已经沉到了谷底。

　　偌大的鸟巢，整整9万人，一瞬间陷入了沉寂，仿佛空无一人一般没有任何声音。惟独只有刘翔落寞的背影穿过了运动员通道，迎接他的是不明就里的志愿者和一张张惊慌失措的表情。

　　几乎是在刘翔步入运动员通道的同时，场上的广播响了起来，在解释说明“中国运动员刘翔因伤退赛”之后，整个赛场一片哗然，这是在死一般寂静之后，最为强烈的反弹。很多人哭了出来，好像有巨大的哀伤无法宣泄一样，带着各种无法明说的情绪。

　　惟独刘翔，在一个人默默走到通道的大背景板之后，仿佛无力一般坐倒在地上，用手掀起了衣服的一角，掩面而泣。

　　刘翔连说了三个“不得不”

　　即使是最聪明的预言家，也无法预测到如此戏剧性的结局。孙海平在新闻发布会上因各种压力无处诉说而突然情绪奔溃时，外界对于刘翔的猜测也愈演愈烈。

　　刘翔退赛的损失，不仅仅来自于那些买了贵价票进场的观众，一长串的赞助商名单中同样没有谁能猜到退赛这个可能性。整个世界，几乎在刘翔撕下号码牌的一瞬间失控了。

　　于是乎，有说法说，刘翔为什么不走完这110米栏，既然无法竞争，那也要把体育精神贯彻到底。更有说法说，刘翔是因为输不起而选择退出，刘翔想要留给自己一个看似体面的结局。

　　但这些对于刘翔而言，都是无谓的假设。

　　8月18日也就是退赛当天的下午，刘翔给父亲刘学根打来电话。电话里他问妈妈好吗，刘学根回答说还好，已经睡了。刘翔在那头“哦”了三声，父子俩就陷入了沉默。

　　刘学根也不说话，他说自己当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，只能机械式地回答“没事情的，没事情的”。然后就是等着，直到刘翔那边挂断了电话。

　　赛后第一时间，刘翔接受了采访。在那次采访中，他连说了三个“不得不”，“我一直在斗争，但这个脚实在不行，我不得不面对现实，我不得不让观众失望，我不得不向大家说抱歉。”

　　而此时的吉粉花已经在酒店的房间里泣不成声，看着电视直播的画面，这个平凡的母亲内心已经痛到无法自已，“我听到我儿子说这个话，你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痛？”吉粉花一边说，一边用纸巾擦着眼泪，脸涨得通红。

　　当天晚上，吉粉花连夜回到了上海，情绪崩溃的她根本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地。但刘学根留下了，他说，这个时候他必须和儿子好好谈谈。

　　退赛当天伤病恰处急性发作期

　　18日深夜，也就是在退赛后的12小时，刘学根见到了儿子。当时刘翔正趴在一张平板椅上做着脚部治疗，他的表情很痛苦。刘学根走到一边，拍拍儿子的后背，刘翔回头看了看他，就把头埋了下去。

　　这个故事一度被拍成了广告放上了电视，但精美的画面却一直未能展示他们当时的内心。“那是一种怎样的心痛。”刘学根说，“我并不是多么伟大的人，只是一个平凡的父亲。我想给孩子最好的呵护，让他不受伤害，可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，我都做不到。”

　　事后很多的证据证明，刘翔并不是逃兵。负责治疗的华山医院运动医学骨科专家陈世益说，刘翔的伤势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末端跟腱损伤，它还伴随着腱的变性。“他的脚踝里面有一个黄豆大小的钙化组织，是一种比较难以治疗的疾病。”

　　陈世益说，刘翔退赛当天恰恰处在急性发作期。换句话说，以他当时的身体状况，根本无法完成跨栏动作，甚至连蹬腿这样最为基本的技术也不可能做到。

　　孙海平后来也在不同场合透露，为了能让刘翔扛下比赛，队里甚至请了一位推拿名医，希望能给刘翔的伤处进行刺激。

　　2008年终于艰难翻过

　　2008年12月3日，刘翔启程赴美准备手术。

　　当天上午，出发地莘庄基地门口聚集了很多的媒体，此时的刘翔身穿一件厚厚的外套，调皮地把拉链拉到了最高处，遮住了嘴巴，一言不发。

　　刘学根和吉粉花也伴随在旁，大家的表情是轻松的，但忐忑的情绪还是会在不经意之间蔓延开去。

　　刘学根后来说，刘翔对于手术的决定几乎没有任何犹豫，“虽然说，如果那个时候接受保守治疗，右脚脚踝的伤势根本不会影响他的日常生活。但刘翔依然还是很执着地去了，可能这个赌注很重，但刘翔本人却从未想过有什么保留。”“那么刘翔就从没有想过放弃么？”“我觉得，他坚持手术就已经说明了问题。”刘学根很肯定地回答说。

　　刘学根当时说这话的口吻至今都历历在目，如今有人说刘翔“赌”赢了，但却不曾想过，当年狠下决心的他们承载了多少不可预知的东西。

　　刘学根说，家里人一般不会去提2008年发生的事情，他们在这过去的四年里，一直想把它翻过去，虽然这的确很难，但最终他们还是做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