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柔队里的男陪练 挨摔11年等着摸一摸金牌

　　“奥运会要拿冠军，我们一块儿。”

　　“就想陪一个冠军出来，去摸一摸她们的金牌，然后挂脖子上来张照片。”

　　进柔道国家队11年，表面上看，刘磊磊是一个沙包、保姆、司机、裁缝、按摩师，堪称“龙套之王”，实际上他是一名男陪练。

　　全国一盘棋的格局之下，相对中国男柔颗粒无收的形势，国家柔道队参加世界大赛的策略是丢卒保车，重点保女柔。为了女柔更快提升，相当一部分男子柔道运动员需要放弃自己的赛事，全天候陪练。

　　为冲击2012年伦敦奥运金牌，北京奥运会柔道冠军杨秀丽加油身边围绕着陪练6男7女共计13人，在天津训练基地，佟文加油的陪练更是大于等于二十人次。“日本主要是又矮又胖，欧洲又高又壮，古巴是又高又瘦，普遍力量大。”刘磊磊说，这些体重、身形各异的陪练们几乎模仿遍了她们将面临的全部对手。

　　如果说平时一个场子上众星拱月般的车轮战还算同一平台上，这时点，主力和陪练之间的鸿沟便凸显出来：别人上伦敦为国争光，陪练只能回老家守着电视看。

　　人肉沙包

　　作为史上最长久的柔道男陪练，被相中那年刘磊磊14岁，已经是一名身高180、一顿能吃百多个饺子、体重逾百公斤的XXL号少年。

　　由于超常的身体硬件设备，一年后刘磊磊从山东青岛的柔道学校进了国家队，成为自1992年巴塞罗那奥运会开设女子柔道项目以来的第四拨男陪练。

　　刘磊磊头一回陪的是体重128公斤的佟文。他有点愣：我咋陪啊？教练让他趴下，大孩子就傻傻趴下。

　　当天就练寝技的一个动作：掀。刘磊磊趴地上，佟文要摁住他的后领子，揪住裤底把他整个掀翻。刘磊磊需要全力防住这一下子，可他那时候啥也不会，彻底充了人肉沙包。没几下这孩子就蒙了，疼得趴在场上哇哇大哭。

　　一堂课3个小时下来，由于后肩跟柔道服反复摩擦，血洇出来，刘磊磊的柔道服上满是血染的风采。中午休息一下刚止血，下午又开始了，还那个动作，第二天、第三天，照旧。一直哭到佟文拿了2003年世锦赛冠军，刘磊磊这才高兴了。

　　刘磊磊1987年生于山东即墨市一个农村家庭。他从小不爱读书，就爱逃了课，骑个自行车漫山遍野跑，期末数学成绩以个位数计。那时候这孩子还不晓得什么是奥运会、什么是世界冠军，最大的愿望——只要不上课，要我干什么都行。

　　当选材教练徐立功第一次向刘磊磊讲解“柔道是个挺好玩的东西”时，这孩子心痒痒了。回家问家长，爹妈都嫌他学习不好老惹事，大手一挥说，去吧。

　　很久以后刘磊磊才知道，他的伯乐徐立功也曾是一名陪练，在一次陪2000年悉尼奥运会78公斤级女子柔道冠军袁华训练中，被一个背负投抛出榻榻米界外，当时摔成脑震荡。

　　年幼的刘磊磊接过教练的班。那时赛场上谁需要他，他就上场。他陪过袁华，陪过孙福明(微博)，有时一口气陪三个女将，平均每天被摔300到500次。常常一跟斗被摔翻了，如果女将动作到位，爬起来还得点评几句：摔得好！

　　“我们一块儿”

　　“陪练最大的难处就是，千万不能让你的主力受伤，任何情况都不能。”刘磊磊说。过去刘磊磊陪刘霞最多。其时刘霞备战2004年雅典奥运会，正在拼命减体重。一次实战训练中，刘霞背摔刘磊磊时忽然身体一软。如果当时140公斤的刘磊磊做自由落体运动，80公斤的刘霞势必受伤。

　　结果刘磊磊硬是用一只胳膊支撑全身重量，结果造成自己肩部严重受伤。他挺着连打三次封闭针，一直陪刘霞练到奥运会。

　　这些年下来，刘磊磊对各种内外伤烂熟：丹毒化脓、腰椎骨头裂缝、两个膝关节的内侧韧带全撕裂……他从来不告诉爸妈这些，直到这些事上了央视公益片，当初放他练柔道的妈妈一看就哭了。“一次也没让主力受过伤”，伤病缠身的刘磊磊倒是很得意。

　　2004年奥运刘霞拿回一块银牌，她对刘磊磊说：2008年奥运会要拿冠军，我们一块儿。

　　入行四年，刘磊磊正面临职业生涯的转折点。由于奥运会、全运会的四年一届，往往这个年限也是一名运动员出成绩、重新考量未来的时候。和刘磊磊同道的陪练，十有八九都转行了，有人进了男队，有人退役去当教练，还有人去当了警察——那时候公务员把关并不太严。

　　刘磊磊曾经有过当世界冠军的念头，但对于至今疲软的中国男柔而言，这样的念头似乎遥不可及。刘霞的邀请是刘磊磊有生以来离奥运冠军最近的一次。

　　从这个时候起，他决定把自己完全交出去。“我所有的比赛全都放弃了，进了女柔，我已经成了专职的陪练，就没有机会去奥运会了，”刘磊磊说，“就想陪一个冠军出来。”

　　等着摸一摸金牌

　　一去11年。

　　国家队的训练生涯像在一片真空之中。不得随意离队，不得任意串门，不得叫外卖。自佟文误食瘦肉精被禁赛后，奥体的运动员们吃的都是新西兰进口的猪牛肉，“主力更惨，出门还要打报告，就跟坐牢似的”。

　　在这个自我生长的封闭系统里，刘磊磊练就了十八般武艺：他学会了开车，帮忙跑腿接人送人；SARS时，主力闭不出户，男陪练们负责去超市囤货，代购妇女用品时，小伙子们还有点不好意思，写单子上递过去；北医三院的医生教刘磊磊按摩，他的手很大，手掌的大鱼际肌肉很厚，每个晚上要帮主力放松劳损的肌肉；刘磊磊在奥体公寓四星级的标准间里少说住了三年半，房间里满是巧克力、世界地图，还有一台缝纫机，那是平时给道服匝号码用的。

　　除了居住的小工棚变成了北四环四星级的奥体公寓，这些年来，刘磊磊与外面的世界几无干系，拆迁、飙升的房价、三聚氰胺……唯一一次联系大概是在2007年，那年起，家乡魏家村正式划为市区，刘磊磊家的地全没了，也没有补偿，每年一个人口粮600块。可是他转正了，户口也迁出来，啥也没了。截至2012年，他的工资终于涨到两千多。

　　有时回老家，那些当老板的同学看不起他。这个从小的“坏学生”并不懊恼，“不进队，没准还不如现在，怕走歪了”。

　　男陪练们最大娱乐是上网，还有下楼泡个澡。可是人太多，“挂个QQ有时候还老卡呢。”130公斤的冯震说。他专供77公斤的杨秀丽练劲儿用。

　　每天晚上10点必须熄灯，有人喊。第二天没有精神怎么陪人家训练？休息就星期天一天，睡个懒觉起来就中午了。也不情愿出门，北京那么大，能去哪儿？晚上还开会。就离鸟巢近些，老去，也没兴趣了。

　　比较艰难的还是个人问题，尤其是重量级选手。跟女孩接触最多的时候就是训练，刘磊磊进队11年，至今“连摔跤队的姑娘都不认识”。

　　2011年，刘磊磊结婚，媳妇也是柔道队的，内蒙古选手相丽。女主力和男陪练的搭配在运动员里不少见，冼东妹的老公刘波，即是中国首批柔道陪练之一。

　　相丽最好成绩拿过全国第五，原本也是一名种子选手。2009年全运会前，跟更大量级的女生对抗实战时，相丽的左膝盖韧带断了。当时她处于巅峰状态，面临两个选择：一、立即动手术，等四年以后再战，这样身体康复得好些；二、打封闭针，继续系统训练，继续参赛，但对身体是个考验。她选择了后者，可是快到决赛的时候没能撑住。

　　2010年8月，相丽退役。干了将近10年，22万买断。她的心态不如刘磊磊，时不时还会难过，以致失眠。她在QQ空间里写道：“原来你放弃了一切，到头来就换回来这样的下场，你傻你笨你活该，还是现实点吧，钱可以收买一切。”

　　伦敦奥运这些天，相丽在内蒙古老家看电视。北京奥体公寓差不多人去楼空，一切戒备都解除了。2012年7月29日，707房间里，杨秀丽十三陪练之一、22岁的田野正在玩《魔兽世界》，平时人多、网速太卡，现在总算能联机游戏了。前一天，中国男柔选手阿拉木斯加油首秀失利，在第二轮淘汰赛中便输给了委内瑞拉选手，“唯一的独苗苗也挂了”。

　　伦敦开幕式翌日，送走杨秀丽、佟文等主力后，陪练们将打包行李回家，等候下一次的召集。

　　刘磊磊还留在酒店里，等参赛选手们凯旋。就一名陪练的自我修养而言，刘磊磊已臻化境。他说，现在最期待的事就是去机场接她们，去摸一摸她们的金牌，然后挂脖子上来张照片。

　　作者： 南方周末记者 周华蕾